铃兰退出安宁司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从安宁司传到了与之紧密的长平司。
身为皇上心腹的元邈,几经周折也得知此事,次日便前往裴家。
代铃兰出面的依旧是杜鹃姑姑,刚见到元邈,便将他严词厉色地再度痛斥。
这次痛斥并非铃兰的主意,这次铃兰不在裴家。
今日正好是黄历上的良辰吉日,铃兰出门一路向东,至升平坊拜谒古晏廷。
铃兰是为武元衡刺杀案一事而来,古晏廷当日目击了武元衡被斩首的现场,且与凶手有过近距离交手,并窥得凶手真容。
在仿照苏州园林似的的庭院里,摆了一张小桌,放着杂样果脯、樱桃毕罗、红酥山、椰子水、杨梅汁,诸如此类小食。其下铺着一层冰,隐约笼着烟,仿佛玉盘珍馐都藏在云端似的。
红酥山是唐代的冰淇淋,牛乳混着果浆,再加以冷冻,上面缀着花草装饰,清凉消暑,在炎炎烈日下最为唐人所喜爱。
铃兰捏着一柄银质勺匙,悠哉地挖一盘红酥山,目光投落到旁边。
古晏廷握着笔杆,边回忆六月初三日的凶杀案,边在纸上描摹凶手的轮廓。
大致一个时辰后,他才将画完成。
他刚搁下笔,铃兰便起了身,将画作端详过后,便将画卷了起来,抱在怀中,冲古晏廷说道:“等下我把这画交给元邈。”
古晏廷听到铃兰大方提起元邈,心中吃味地问道:“你们和好了?”
铃兰避开视线,态度不言而喻。
这几日,她常将元邈拒在裴府门外,但裴度总把他请进府门,那两人关系缓和不少。
而元邈竟主动将她在府内被下毒的原委与裴度一一说了,并诚恳地道了歉、揽了责。
她托杜鹃姑姑交代他的话,他竟都听了进去,因此她心也软了几分。
铃兰不愿对古晏廷说太多私事,只平淡地陈述:“元邈救了我叔父,又向叔父提出要娶我过门,叔父答应了他的请求。”
古晏廷神色懵然,质问道:“那我们的婚约呢?”
“你祖母去世前,你家都并未正式遣媒。我父亲虽有意促成,但从与你立下文书契约。”铃兰答。
古晏廷道:“裴公是看元邈仕途通达,又改换了立场,才决定改与他结亲,也好在朝中多个助力。”
话里话外都是在点拨铃兰,暗示铃兰沦为裴家的联姻固权工具。
铃兰笑着摇头,“你多虑了。”
经过凝竹一事后,她已经不太信古晏廷的话了。
但她不愿把话说得太绝,便替裴家揽责:“与你的婚约非我所愿,所以不该作数。”
古晏廷轻轻叹息,“论及冷漠,谁又能比得上你。”
铃兰欣然承下指责,又取出一盘盛放红酥山的碟子,推到古晏廷手边,“三伏天里人心易躁,吃点冰凉的酥山,败败心火。”
落寞的古晏廷只看着铃兰,未动分毫,似乎不打算转移话题。
铃兰笑指红酥山,“平康坊的三味红酥山倒是特别,杨梅、樱桃、石榴三味。只是.......”
“可惜今日摆摊的徐娘子病了。你家中的这个并非现做的,口感有些硬了。”
古晏廷轻描淡写地解释:“家中有冰窖。”
铃兰瞧了古晏廷一眼,忽地拿起旁边的凉水,往旁边铺着一层冰的桌面一倒。
那些冰块倏忽冒起一层浓浓白烟,缭绕着整个桌面。
“寻常的冰块不会遇水冒烟,除非.....”铃兰撩开覆盖在最上面的冰块,下面铺着一层冒烟的干冰。
她语气揶揄:“冰块昂贵,玲珑倒是会过日子的,把我之前留下的干冰一起混合用了。”
铃兰猜出这是之前古晏廷送荔枝时,她往他箱子里贴的那些干冰。
当初她以为元邈偷偷拿走了那些干冰,才导致古晏廷送来的荔枝一夕之间腐败,而后对古晏廷歉疚万分。
到今日她才意识到,一切皆是古晏廷自导自演,她恼道:“你为何拿自己仕途开玩笑?那日若元邈没有替你求情,你可是要发配到比岭南更远的地方。”
若真如她说的那般,她为了赎罪,恐怕也要到那不毛之地相陪。
面对铃兰的质疑,古晏廷并不慌乱,只道:“以前我顾虑太多,从而失去了灵芷,现在不想再....”
他瞧见铃兰毫不在乎的眼神,未将后半句说出口。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又何谈失去?
虽古晏廷仍有些不甘心,问道:“在我们初遇后,你可片刻考虑过我?”
铃兰揉了一下眉心,避而不答:“换一个问题。”
古晏廷惨然一笑,“我知道了。”
*
铃兰趁元邈不在,偷偷回了一次家,便把古晏廷画下的凶手画像,塞入书房里。
刚溜出房门,正好撞见取书的盼汝和停儿两兄弟。
盼汝揉了揉眼,瞧清楚那是失踪多日的娘亲后,死死抱住她的腿,“近段日子娘为何不回家了,是盼汝做错了什么?”
停儿拉走盼汝,说:“母亲早晚还会回来,爹娘是吵架了。要是娘不想回家的话,早把我们两人接走了。”
盼汝点点头,“对,上次娘离家出走前,还为我做了一罐红果酪。”
铃兰回想起三年的往事,当时她的确给盼汝做了一罐子红果酪,但因她在途中意外昏迷,那罐红果酪摔在地上,也没有送到盼汝手中。
“盼汝是怎么知道的?”铃兰疑惑道。
盼汝转头,指了指身后:“爹告诉我的,说娘没有想抛弃我,只是被坏人抓走了。”
铃兰抬起头,目光越过盼汝,看清他身后的来人。
元邈刚回到家中,听见院内嘁嘁喳喳,便过去查看情况,不想瞧见铃兰在书房门口。
元邈朝着母子三人走了过来。
停儿微动眼珠,拉着盼汝到一边,又对元邈和铃兰行了礼,“爹、娘,孩儿和长兄还有功课未做完,先回去了。”
铃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小声叨咕道:“书房不是在这边吗,为何还舍近求远。”
元邈轻咳一声,“你愿意原谅我了?”
铃兰装傻,似要将此事一笔带过,问:“原谅什么?不会是打算拖延婚事吧?”
她眯起笑眼,浑然未觉对方此刻心潮激荡,仍低低地说着:“我堂妹和你堂兄入秋便要成婚,我们可不能慢他们太多——”
话未尽,腰身攀上一双手,元邈轻拽她入怀。
铃兰脸有些热,推了推他,“这不合规矩。”
“失礼了。”元邈松开了怀抱,盯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
铃兰讶然,她只是随口说两句以掩饰羞意,没料到他会当作是拒绝。
她刚想解释,但看不远处石柱后面躲着盼汝和停儿两人,旋即故作矜持:“知道就好,不急于一时。”
元邈顺着她目光望去,也瞧见躲在后面的两个孩子。
被爹娘同时一望,盼汝便与停儿惶惶张张走出来。
两人向爹娘恭敬鞠了一礼,盼汝挡在停儿前面,道:“刚才孩儿带弟弟读书,发现忘记拿《兔园策》,便想回书房来取书。不想叨扰了爹娘,是孩儿之过。”
元邈和铃兰知盼汝说谎,但仍未出言怪罪。
这事他们四人打哈哈过去,一家人同进入书房,去取那本孩童读物《兔园策》。
两个小孩捧着《兔园策》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元邈转身瞧见了桌上的画卷,打开发现一幅画像,便问铃兰:“你方才送来的?”。
铃兰只答了一声“是”,隐去她与古晏廷的纠葛,与元邈细述早上在古晏廷家中的经过。
*
张晏显然是眼下最有可能行刺武元衡之人,可在严刑逼供下,张晏始终不肯承认他杀了武元衡。
穆椋自打知道张晏母亲对铃兰下毒,对张晏的恨意逐渐加深,而圣上急等着破案,更想快些将此事做成死案。
他想起张晏是孝子,以张晏母亲性命作为要挟。
张晏或许是知自己思路难逃,亦或是想要保全母亲性命,最终承认自己杀害了武元衡。唐宪宗得了消息后,立刻下令将张晏等人处死。
但元邈知道张晏并非是杀害武元衡的凶手,先前他已经把张晏买毒药的原委奏明皇上,但皇上不肯理会。他又拿出古晏廷所画的凶犯画像示给皇上,皇上依旧视若无睹。
皇上反倒叫元邈不必在此事耗费多余精力,不如把精力投入到平叛淮西的事宜,近期且宽心在家等候赏赐。
元邈不敢忤逆皇上的意思,但自觉屈枉了无辜者,郁悒地离开含元殿,
出门便见到一位瘦小伶仃的男孩,静静站在台阶之下。从他的衣着揣测,大抵是宫中哪个不大受宠的皇子。
经旁边内侍的提醒,元邈知此皇子是椒房婢郑氏之子李怡。
李怡见元邈走下台阶,主动拦路,小声叮嘱:“圣上话要听着,他希望发落张晏,那他背后的一干人等便是有罪。”
元邈愕然看着李怡,“究竟是谁告诉你殿内的事?”
李怡笑了笑,“猜的。”
元邈自然知道皇上为何轻易咬定此事与王承宗所为。
五年前二十万大军征讨王承宗无功而返,眼下皇上是打算借着这事再行发兵,以雪当年之耻。
但此时有另一事更令元邈奇怪:李怡一向以痴傻示人,这会儿看着不像是个傻子,反倒沉稳多智。
李怡看出他的疑虑,解释道:“元相公是聪明人,我再扮痴没什么用。再说以真面目结交元相公这样的友人,便是此生无憾。”
元邈看出李怡有笼络他之意,但他提醒:“以你的年岁,有些东西是怎么也不至于轮到你头上,你不该肖想的,”
李怡道:“不急于一时,那位置先让哥哥坐着,以后有的是时间。承彼衰亂,覆彼昏狡,则百姓乐推,四海归命1,反倒能获得好名声。”
这话说得极为嚣张,言下之意是李恒的才能昏庸,在他继位后,大唐必将民不聊生。以后他再取而代之,便是民心之所向。
李恒做过的荒唐事,整个大唐或多或少都有耳闻,若非畏惧郭家的权势,皇上根本没想立李恒为太子。
都知道皇上心属的太子人选另有其人,未到皇位正式交接那一日,任谁都说不好皇位会花落谁家。
但元邈不打算参与皇子之间的争斗,只提醒道:“为臣者,若见君行差踏错,应当犯颜直谏,而非隔岸观火,等待趁火打劫的机遇。你有此等想法,足以表明你并非仁义之人,还望皇子尽早改过。”
作者有话要说:
1.《贞观政要》吴兢,这话是魏征说的。《兔园策》是当时唐代小儿的教材,现已失传。以前唐代成年人骂人见识浅薄,会拿《兔园策》说事(有点类似现代人骂人小学生)酥山是冰淇淋,唐代冰淇淋很贵,到了宋代才开始便宜。古晏廷人设是清贵,虽然不算贫民,但不算特别富裕,所以铃兰看到他摆着一堆冰的时候会产生怀疑,外加那冰上冒着不少烟。(这个灵感来自我买的生鲜外卖,箱子里配了好多干冰密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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