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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内。
唐匡民压抑住自己的怒气,让谢景明将军器监报备的各类军需武器制式选两段念出来。
对方报完,他便转眼看向工部:“白公听听,这制式没错吧?”
“回圣上话,并无。”白尚书出列回话。
看着地下花白的一颗头颅,唐匡民喝了一口冷茶,让自己继续压着脾气:“那便请张枢密使读一读这位青衫客的长诗,白公仔细听着,看能不能听出点什么意思来。”
他下巴一点,陈德便将蓝皮册子重新送回张枢密使手中。
张公接过,一点点翻开查找青衫客的长诗何在。
见他手脚并不算利索,似乎没有提前细细读过这本册子,唐匡民才提醒:“三十七面。”
“多谢陛下提醒。”张枢密使麻利翻到对应页面,将长诗一字一句读出来。
尽管不是第一次读这首长诗,他也念出一脑门的汗水。
特别是在谢景明报完制式的数字后,他脊背都冒出一股寒意来。
白尚书一把老骨头,更是禁不住这问罪,直接深深作揖:“回陛下,臣管辖之下的军器监,军需制式绝对不敢偷工减料,一应兵器出京城到营州,也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兵器出库,都有一重重的验证,只要有一处不对,就是一群人受罚,除非那几个人全部都出了问题,否则不可能是军器监这边出了问题。
为了自证,白尚书还遣工部侍郎将军器监所出的每一件兵器登记的册子拿来,给唐匡民过目。
此事查了足足三天,才得以证明工部与军器监的清白。
与此同时,工部、枢密院都奉命派遣官员前去营州一探究竟,秘密探查。
诸位朝臣在连续三日早早结束的朝论,与垂拱殿越来越久宣召老臣的异状之中,闻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京师湛蓝的苍穹上,蓦然压来一大片山似的厚重乌云。
乌云几日不散,也不曾下雨,空气闷得像是在每个人心里都压了一块大石头。
洛怀珠推开北堂的花鸟窗,眺望院中凋零花木,倚靠窗边看上北平原寄来的信件。
天色昏暗,整日点烛看文书,实在伤眼睛。
唯好借一下天光。
王慧在鬼神医的照料下,精神大好,清醒的时间比过往长了许多,那一双枯槁的眼睛里,重新窥见了几丝光。
她得以逮着空闲,到北堂来坐上片刻,帮忙点茶,弄些点心给忙碌的人填肚子。
尽管这些事情很小,可总比她日日呆在院子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就对着一个捧着医书试药的怪人要强。
“阿玉,吃些东西再继续吧。”
见对方放下手中信件,她赶紧把碟子递过去,让对方逮空喘口气。
洛怀珠抬眸看向她,对她浅浅一笑,伸手拿了块杏仁饼,一整个塞进嘴里,又伸手去拿林衡和即墨兰筛查过一遍的信件,仔细看完,提笔记录、回信。
王慧将碟子收回来,问旁边帮忙蜡封的阿浮:“阿玉她这些年,都是这样过的吗?”
忙起来没完没了,东西也不多吃,觉也不多睡。
“倒也不是,”蜡封的事情,并不需要动脑子,阿浮回她,“怀珠阿姊头两年都是在寻人、选人,顶着一具勉强好起来的躯体四处奔走。近几年人手充足了,才有空坐下来部署。”
从前可比现在要忙许多,很多事情都得阿姊自己亲自去办。
那时的他们,也只是跟在先生身边做护卫,哪里懂这些事情,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全靠阿姊手把手教他们。
帮忙将回信折起来的王慧,愣了一下,才将信件装进封里。
她侧眸去看对着窗外青灰日光,专注鉴别信件的小娘子,眼中浮现一抹心疼。
坐在北堂帮忙一个时辰不到,王慧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
生怕自己继续留下来会发病或者昏倒,反而给他们添麻烦,她主动回到偏院去找鬼神医。
岂料,刚转出回廊,就瞧见寻来的鬼神医。
“神医。”
王慧托着手中的糕点和点好的百药图茶,对他弯着唇角笑了一下。背着手向她走来的人,脚步顿时停下不动,立在原地,看她缓步走来。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杏仁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托盘往他面前一放,让他瞧一眼,“可我只会做这一样糕点,要是不合你胃口,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鬼神医的眼神从托盘转到她脸上,伸手接过,低声道:“不必,这样就好。”
她顿时笑开了,转身朝院门走,不曾抬头的她并不知道,背后有一双隐晦追逐她的眼睛。她熟练地去药柜里,给自己称药,还将称好的药给他过目。
“我今日捡的药,总算没错了吧?”
“嗯。”鬼神医捧着托盘,走到药桌前,将药捡出来一些,重新换上别的药,“不过你的病情渐好,有些药需得改过。”
王慧并不常听他说长句,猛然听到这么长一句话,总觉得对方嗓音有些熟悉。
她看着面具包裹下垂落的眼睫,冷不防问道:“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鬼神医捡药的手僵住。
没等此事有个答案,门外便传来沉重又细碎的脚步,还带着一股血腥味。
阿清搀着一个受伤颇重的男人,艰难走到偏院来,放倒在屋里的榻上,他们赶紧伸手去搀。
收到阿风报信的洛怀珠,快步而来。
“人没事吧?”
鬼神医刚把麻药包交给王慧,让对方捂在男人鼻唇上,将人迷昏。
他手中拿着一把刀,正在火上烫:“死不了。”
阿清看着那柳叶一样又细又薄的刀片,只感觉满身寒毛竖起了,赶紧跑到外头去帮忙煎药。
看着少年急匆匆的脚步,鬼神医难得看向王慧,问了句:“我要从他腿上切开,取一样东西,你怕吗?”
怕的话,可以出去。
捂着药包的王慧:“啊?我不怕。”
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外出游玩时碰过山贼并斩杀,不怕这些。
“嗯。”鬼神医也没再多说,等刀片烫好,就从昏迷的男人大腿一侧,取下带血的一小卷裹着油布的纸。
洛怀珠也不忌讳什么,伸手拿来展开,扫过上头记录的消息。
“黑水西动,乌罗护东进,粟末夺安东。”
她腾一下站起来,顾不得满手的血污,快步走出去:“此人请鬼神医务必保住他性命,让舅舅来询问。”
来不及进一趟北堂,告知即墨兰发生了何事,她便快步去了马厩,将擦手的布绢丢给阿风收着,抬脚跨上马身,朝着公主府去。
她自朱雀门入内城,途径谢景明的宅子,正巧见对方下朝归来,便打了个眼色,翻墙进去。
这一次,守院的护卫不再把刀子架到她脖子上。
还没靠近的谢景明,却在侧门处,就瞧见了她奔跑而来时,指缝间干涸的血迹。
“你受伤了!”冷硬如顽石的谢侍郎,顾不得什么君子仪态,急急跑过去,“哪里伤了。”
洛怀珠摇头,伸手抓住他的手指,以免血染了他衣袖:“不是我的血,是我商队里的探子。靺鞨三部出动了。”
她把人拖到院子的石桌前,松开手,将纸条递过去。
“回来送信的人受了重伤,还逼得将这东西缝在腿上带回来,上北平原的情形,恐怕比我们预料的还要不好。”
听闻血不是她的,谢景明的心安了一半,听到靺鞨三部出动,他的心又吊了回去。
靺鞨自先帝驱赶山林、冰原以后,六十六部锐减为十八部,其中有六部实力最为强劲,信中所言的栗末、黑水更是六部之中最强的两部,乌罗护次之。
谢景明盯着染血的纸条好一阵,直看得双眼都快要染上血色。
他找来长武:“将纸条亲手送到驸马手中,让驸马劝大长公主和郡主冷静些。”
“慢。”洛怀珠把人叫住,将两块裹在帕子里的东西塞进荷包交给他,“将这个交给公主。”
见长武领命而去,她也松下一口气来。
她这边的人都和公主府不熟,实在无人能把大长公主劝住,只得她亲自出马。
“你打算怎么办?”她转向翻找手帕的谢景明,“若是靺鞨突袭,依照营州那边的情况,恐怕并不能抵抗住。”
营州就在长城之外,要是营州沦陷,则京师危矣。
手帕并不能擦掉手中干涸的血,谢景明领洛怀珠到厨房去,给她打水。
“若是营州出事,派遣的官员以及营州那边,过不了今日就会急报回京。”他弯腰打出一桶水来,用瓢勺了,看向对方。
洛怀珠挽起袖子,伸出手递出去。
井水冰凉,她本就清醒的脑子,又敞亮几分。
“黑水部自北下向西包抄,乌罗护部北下向东,估摸着是想要两部左右夹击,冲撞营州都督府。粟末部则是迂回夺安东都护府,目的肯定是要在长城攻不下的情形里,自渤海绕道。”
粟末部在先帝驱逐之前,便占据渤海一圈,对那里的地形异常熟悉。
能够夺回之前的失地,对粟末部来说,绝对是一个天大的诱惑。三方出动,刚好也削弱了上北平原的军力,让营州顾此失彼。
更遑论,李定州不知和靺鞨做了什么约定,估摸着并不会真的耗费兵力纠缠。
青灰天光落在水色里,一片暗沉。
洛怀珠掌心,刺骨凉意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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