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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室不是很富有吗？诺里吃惊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这难道不是个大型垃圾场？或者是废旧机器坟场？
铁锈的颜色铺天盖地，原来这不是水生植物，也不是感染的外来种细胞什么的，单纯只是废旧的垃圾锈在一起，粘连成一大片金属海岸。几乎没有路可走，暴露锈蚀的船龙骨，像怪兽残骸，从成团的废物里凸起，原来深碧色的海水，现在一团一团呈现橙黄色，被困在废铁的凹槽里。
这里肯定有毒。诺里默默地想，如果他们想要收集未知毒株，不如先来这里考察。这些绮丽又诡艳的绝景……仿佛戴着一副反色眼镜在看世界。如果她现在把面罩取下来，说不定会马上融化变成一滩，或者烧成灰一般，飘飘洒洒地扬了遍地。
她跋涉得十分艰难，在垃圾堆里找路走。还看见几个自动清扫机器人，是帝都产的量产款式，在废物里上上下下，奋力工作。它们停下来，好像失去目标，绿色的小豆豆眼睛四下转动，然后盯在某块并不出众，就是和背景融合在一起的废弃物上。四条可伸缩的链条形状肢体伸长，把自己拉动过去。
主要建筑被垃圾站包围在里面，是一幢两层仓房。这种款式诺里见过，还是在秋英的那些旧图纸上。曾经作为一种理念存在，上层的斜坡屋顶可以收集太阳能，玻璃板下头有一层矮小的植物温室，主要种植产氧植物，配带一个微型的制氧工坊。下层较大空间是居住区，但是它和图纸规划的模样不一样；诺里在秋英办公桌里见到它时，感觉它科学而且洁净，像是从一个干净的梦想里出来的。现在眼前见到的这个……是一件使用得太陈旧的东西，仿佛已经在垃圾堆里沉积了很久。
有一台清扫机器人看到她了，诺里猜测它本身具备迎客系统，它的绿色小豆豆眼眨巴了两下，滑动过来，示意她跟上自己。
小屋的门向两边滑开，这一间外表看来很复古的小房子，里面实则别有洞天，几乎全是玻璃结构，与外层相隔有一个专用消毒空间，诺里被如同一件折叠战斗服一样对待，她被悬挂在一只钢架上，四面八方的消毒剂喷洒在头盔面罩以及外套上。
小机器人继续引着她前进，见到内部温室时，她是很失望的，产氧植物已经变异或者枯萎了。整个温室如果不做生物实验室使用，也没有别的用处。这个建筑物证实了循环维生设计本身是很幼稚的。
奥斯特.古德曼现在在他的工作室里，诺里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个传统机械师，跟秋英那一类很像。他穿着件破旧的钉了好多补丁的夹克衫，头发胡须一大把，繁茂生长得连在一起。他大概六十多岁，也可能没有那么大，如果常年在垃圾堆里生活，肯定会显得年龄大一些。可是他的脸一转过来，诺里又吃不准了，他的脸上没有那么些皱纹，其实皮肤表面还比较光滑呢，但是脸颊边缘生出一些变异的斑点，大概是被什么顽固的毒株感染了。
“你想换零件吗，小可爱？”
诺里没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有好几秒，她只是呆呆地站着，没有做出反应。奥斯特.古德曼好像才反应过来，是一个陌生的大活人走进了房子，他微感惊诧地站起来，颤颤巍巍靠近，透过高度近视镜观察诺里，自言自语，“我还以为是个人偶……你来做什么呀小姐？”
“你是不是以博怀商学院的名义，和一个叫做武士单的机械师做了交易？”
奥斯特.古德曼默然了很久，诺里还以为他耳背，没等她重复询问，他就忽然开口了，“家长没教过你在外面要老实谨慎，不要多管闲事吗？小妞，趁现在风平浪静，你就快走吧。”
诺里抽出了电磁手枪，“没关系，我也没想你会直接回答我。我有的是时间，我们船上也有的是人和枪。要么你给我们双方都省点事，要么我们直接推平这里。”
他摘掉了眼镜，那双小圆镜片下头是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和外面铁锈颜色差不多。诺里还以为他已经瞎掉了，但是他的眼珠灵活地转动，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表情变得耐人寻味，好像在看另外一件东西。
“真完美，我见过很多人造物了，你是最完美的一件。”
“我看你是活够了。”诺里已经举起枪口，正对着他。奥斯特却不为所动，他干瘦的骨架从座位上起来，做了个拥抱空气的姿势，“我在这个地狱里是活够了，你还能把我弄到哪去？皇帝陛下把我发配到这里，我已经记不住时间的变化了。”
诺里放下枪，“那真是怪了，你就不想抓住这个机会，离开地狱吗？如果你帮我，救武士单出狱，我也可以帮你。”
“恐怕你连自己也救不了，孩子。”他的表情怪异又悲悯，眼睛望着太阳，微弱的光把他的虹膜映得亮堂堂，仿佛玻璃在高温里融化，他的那张脸上，皮肉好像有些过薄了，被光源照得红彤彤的。然后，他僵硬地站住脚，半天都不动弹一下，不像是个活人。
诺里围着他绕了半圈，看着他停机似的僵在那里，忽然一转身，用第一次看见她的欢快语气问：“你是谁？小妞，你怎么到这个鬼地方来的？”
“什么鬼？你在搞什么东西？”诺里皱着脸，暗想他到底是忽然失忆，还是装作精神分裂。
“啊，对不起。”他继续用那种异样的欢乐的语气说，“到了我重置程序的时间了，刚才我们在谈话是吗？对不起，我全部都已经忘了。”
诺里偷偷把枪收起来，试着重新认识他,“你吓了我一跳，好像你不是个人类似的。”
“我……实际上，我前年去世了。”奥斯特.古德曼一摊手，无奈地说，“我的老师……皇家御用机械师十所圣杰给我重铸了一副躯壳。我猜因为时间太过紧迫，这个身体并不太好用。”他转过身来，露出自己的背心，薄薄的衣衫之下，透露出一块金属的材质。
“这就是所谓的备份记忆转移？就是用人造的身体代替血肉之躯？”诺里十分震惊，震惊之处在于这种技术的简陋。
“不，真正的备份记忆和培植肉身技术已经很成熟，我原本并不想这样活下来，我们……我和老师已经活得很久了。我想可能因为老师他太寂寞了，或者害怕以后会寂寞，所以临时采用了这个办法。”
或者就像是手里拿着礼物盒子，总是忍不住要打开的。诺里暗自想着，对人来说，最敌不过的诱惑大概就是未知了。
“一开始一切正常，”奥斯特笑了笑，“事情在最开始的时候，总是从一切正常开始的是不是？后来全变了，”他又忍不住笑起来，“……我好像正在说一桩小孩儿都知道的烂寓言，没有一点新意。总之，我们还拥有人格的时候，根本不会去珍惜这玩意，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只有失去人格了，才知道当工具是什么感觉。”
诺里有点明白他说的意思了，“你觉得自己变成工具？”
“或者说变成一件东西。”奥斯特停顿了一下，像是自己在品味着自己的话，“那段时期的记忆基本上被老师删掉了，从我第一次跟他说我不想继续了，我想关机开始。后来我肯定央求过他几次，他采取了定期清空内存的方式，将我的记忆归零，这样我就会一直沉浸在周围的新奇环境当中，不会去寻死了。”
诺里沉重地呼出一口气，“这个循环……感觉更像地狱。”
奥斯特笑出声来了，“感觉到痛苦也是一种美好，孩子。可怕之处在于消磨掉了灵魂，可惜现今之人竟然都不知道，他们正在干这事。”他转回身，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那玩意很奇怪，他直接塞到诺里手里。
诺里还没回过神，手里的东西冰凉，很坚硬，好像一块花岗岩。奥斯特打了声口哨，诺里的肩章被顶开了，那只原本死了似的电子小飞虫扑腾着翅膀飞出来，停靠在奥斯特的手指尖上，宛如活物。
“东西你拿走吧，但是你要把这个小家伙留下来，你不能这么对待它，你不能这样全力地使用它，当它是个没生命的东西。”他轻轻吹着口哨，逗弄着小飞虫，空气震动使那双薄翅轻轻张合。
诺里想要转身离开，她已经感觉到，再也不能从他身上取得信息了，但是最后她还是想要赌一把，她扭回来，问：“你喜欢昆虫吗？你喜欢手工制造的昆虫模型？”
“我不喜欢。”他回答得十分平静，“我们是没有权利创造生命的，更别说用捡垃圾来造。你该走了，小妞，我不能思考这些，不然我又会提前盼望着重启时间了。”
诺里出来的太久了，桃乐丝已经在登陆舱口翘首以盼。她看见诺里平安地回来，但是脸上没有一丝欣喜，全是失望和茫然的神情。
“奥斯特.古德曼没有给你满意的答复？”
“他说了很多……已经说得太多了，可是……他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了。”诺里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联系斯坦。
这句话没有吓到桃乐丝，“并不奇怪嘛，异人番也不算是个活人……严格意义上说。”
“他还给了我个东西。”诺里摊开手，手掌心上放着一个洁白的，材质好像陶瓷的东西，仿佛是个零件，沉重光滑，有许多弯曲互通的孔洞。
桃乐丝眉毛打结，“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东西。这个……看起来有点像个假心脏，艺术品吗？”
“感觉像一个零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有可能他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我感觉他的老师做了一件错事。”
斯坦的通讯申请是和斐尔卓的一起来的，诺里盯着视讯器上两个并排的信息连接邀约，斐尔卓的大概打开就是一声咆哮，而斯坦的八成也不是美妙的消息，她一闭眼，把两个邀请都通过了。
斐尔卓的吼叫声果然最先传出来，他的嗓音又亮又响，带着金属的音色，所以第一声完全把斯坦的低沉声音盖住了，随后他们意识到了对方的存在，每人分割半个屏幕，张望着看不见的对方。
信号在这里很差了，影像断断续续的，不时出现一层雪花。
“斐尔卓在旁边吗？”斯坦十分保守地问。
“现在不在，再过一小时，他会在的。”诺里也保守地回答。
斐尔卓发出一声冷哼，来回应他们两个间的对话。“她开着飞艇跑了，把我们大部队甩在海里。”
斯坦批判的眼光果然转过来了，诺里努力掩饰自己的心虚。“我见到他了，但是奥斯特.古德曼不可能帮助我了。他现在只是寄居在义体里的幽魂，你懂我的意思吗？”
斯坦张了张嘴，吃惊了片刻，“难怪，他们大方地祭出了奥斯特这个鱼饵，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即使我们抓住他也没有用。他现在甚至算不得一个人，说的话也完全不具备人的信用和效用。”
诺里忍不住地感到一阵烦躁，“所以橘氏和皇家的联盟已经掌控局面，算准自己一定一路领先是不是？我该怎么办呢？”
“诺里，别再管了。”斯坦安慰她，“我会营救武士单出来的。”
“你要怎么做？”
“我可以代表佣兵团向军部要人，武士单陷入的这一摊烂事，最终判决多半是流放，我可以顺势把他接到我们的偏远基地生活，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这样了。你不要再继续深入皇室辛密或者橘氏的阴谋里，这样可能会坏事。”
实际上，诺里并不太能接受他说的最坏的结果。武士单一直是个老老实实的维修店小技师，忽然之间就被一桩阴谋吞噬了，只能到充满污染和变异种的不毛之地。
但是，起码他还活着，他还有希望。
这次斐尔卓表达了赞同，“他说的对，让他们佣兵团自己处理吧，你不要再瞎掺和了。”
“你有见到他吗？如果真像你说的，他只是个普通群众，你起码能进灰盒子见他一面吧？”
“我近来不在都城内，不过我保证诺里，我们这边准备好启程，我就会带着武士单一同走的，甚至不叫巡城卫兵押送他。”
“他们抓了三十来个人，光是在我眼前就有那么多，这些人会怎么样？”
“他们大多是流浪机械师，武士单算是运气很背了。他们应该差不多都会被赶出去，虽然名义上是流放，其实不过就是赶回他们原先待着的地方。”
诺里隐隐感觉到，斯坦似乎是在开导她，引着她往好的方向思考，会不会他所说的最坏的结局，其实却是最好的结局？她得要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但是恐怕他们两个都不会轻轻松松地说给她听。
“哦对了，颁奖典礼。”斯坦好像终于想到了一个轻松的话题，他笑着说，“你猜是谁出面领奖？”
“扎克森？”
“是芬恩。你得想像一下当时的场面，虽然我知道真的很难想像出来，但是真的太好笑了。连同颁奖的机甲部所有成员在内，每个人脸上都一副吃了翔的表情。”
是的，但凡是脑壳里装着东西的人都知道不可能是芬恩，他当然不是废墟看守号的设计者。但是佣兵团的这一手真是太妙了，不单是对军部对黛儿伤害的狠狠还击，并且还是招巧妙又高明的一击。现在到了享受胜利局势的时刻了，可以尽情地用高姿态拿乔，摆出一副我们拥有了新机型，完胜你们的十勋团的样子。
对于他们两个人之间欢乐的气氛，斐尔卓可就不抱乐观态度了，“别让白蒐知道，也别让任何一个第二姓氏或者六部之一的人知道是你做的。不然他们可能会活生生吞了你。”
诺里很少在他的脸上看见忧愁表情，他总是保持着岩石一样顽强的态度，不卑不亢面对所有烂事。
她表面上也极力在表现小心翼翼和谦卑，但是心里在喧嚣着：让他们都来吧都来吧，看看谁蠢得惹一无所有的机械师，就好像他们没见识过世界末日是谁搞出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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