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进站，喻哲成打了个招呼，便打车去医院了。临近中午，朱葳蕤和凌剑一在外面随便吃了个午饭，这才坐上回老家的乡间巴士。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墓地已经有长辈去过了，朱葳蕤只需要挂青和放鞭炮就行。唯一需要费心的是爸爸的墓地，春天万物疯长，除了半腿长的杂草，坟上还长了很多不知名的杂树。
“有儿坟上飘白纸，无儿坟上草树青。”妈妈已经提醒过朱葳蕤，让她先去表姨家借镰刀和铲子，将爸爸的坟墓修整一下。
凌剑一从来没有去过农村的墓地，今天是他第一次知道，在农村，清明扫墓也是需要出力气的。
朱葳蕤问：“来都来了，你要帮我干活吗？”
“这还用说？”凌剑一二话不说拿起镰刀，走到最近的一棵树前，用力砍了下去。树立刻就倒了，树枝正好落在朱葳蕤脚下。“这刀好锋利啊，你离我远点，免得不小心伤到你。”
朱葳蕤拿起铲子，说道：“那我在你前面除草，你也小心点，别把自己弄伤了。”
“放心吧，我有分寸。”
其实，这是凌剑一第一次用镰刀干活，他从小家境优渥，从来没有体会过劳动的辛苦。虽然打篮球也很累，但是那种累带有娱乐性质，而与农具与泥土打交道，生活立刻变得艰辛了许多。
虽然凌剑一是男生，有足够的力气，但几十个来回下来，他的右手食指居然磨出了泡。
凌剑一打算休息一会，刚站起身，发现腰也有些酸痛。正准备伸手揉揉腰，看见手上脏兮兮的，他突然有些犹豫了。
说到底，他还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没有真正和泥土打过交道。
“喀喀——”
朱葳蕤的手臂在草丛间快速运作，衣服不小心沾上泥土和杂草，但是她泰然自若，丝毫没有不满的情绪。
她的额上涌出细密的汗珠，细小的头发粘在额间，脸也渐渐有些红了。
凌剑一突然为自己的犹豫感到羞耻，人家一个女孩子都没吭声，他又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凌剑一在腰间揉了几下，然后低下头，手起刀落之间，很快，最后一株树倒下了。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凌剑一在，一直到最后放鞭炮，朱葳蕤都没有哭。
杂草除尽，纸串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朱葳蕤看着焕然一新的坟墓，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父母去世，子女能够做的事情已经不多，还好中国有很多传统节日和习俗，能够稍稍缓解子女对父母的思念和遗憾。
朱葳蕤将鞭炮拆开，在坟前围了一圈，然后对凌剑一说道：“你要不先走，我准备放鞭炮了。”
“确定不要我放吗？”
朱葳蕤摇摇头，凌剑一说道：“那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和你一起走。”
朱葳蕤看了凌剑一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鞭炮噼里啪啦炸了起来，在两人的衣服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灰尘。凌剑一随手拍了拍，说道：“你们老家就是不一样啊，我去看外公，从来不用放鞭炮的。”
“农村就这样，虽然不环保，但鞭炮一放，确实挺热闹的。”
“好了，仪式完成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嗯。”
临走前，朱葳蕤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爸爸，听到这声鞭炮声，希望你的寂寞能够减少一些。
回去路上，两人再次经过成片的农田，油菜花几乎已经谢了，水稻却刚刚下田，只露出一头青青的脑袋。
凌剑一几乎不认识农田里的作物，朱葳蕤一路都在向他科普，完了还骄傲地扬起下巴：“这都是爸爸教我的，他什么都知道。”
渐渐地，朱葳蕤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主动向凌剑一讲了很多关于爸爸的故事。
讲爸爸把她宠成一个小公主，小时候，每次回家，爸爸都会变戏法一样，从袋子里掏出各种各样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讲爸爸从来不会给她灌输大道理，而是用自己的自律、勤劳、善良，潜移默化地教育她。
当然，她还讲到爸爸悲惨的又乐观的童年。
“你知道我爸爸最喜欢哪个朝代吗？”
凌剑一想了想：“汉代？”
朱葳蕤摇摇头。
“唐代？”
雄汉盛唐，如果有人喜欢历史，最先想到的一定就是这两个朝代吧。
“明代啊，笨蛋！”
凌剑一愣了愣，懊悔地一拍手：“哎呀，忘了你们和皇帝一个姓了。”突然又想起什么，“朱草草，你们不会是朱元璋的后代吧？”
“那当然不是，中国姓朱的人多得去了。但爸爸总觉得，他和朱元璋有种奇妙的缘分。”
“什么缘分？”
“都姓朱，还很穷，穷得差点饿死的那种。”朱葳蕤目光看向远处，悠悠地叹了口气，“以前不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肥沃的良田。爸爸说，有一次，他几天没吃饭，饿得眼睛都冒金星了。后来实在没办法，他就去外面找吃的，可当时正是春天播种的时候，农田里哪有粮食。他在田里走啊走，果然什么都没找到……”
“然后呢？”凌剑一不禁有些着急。
朱葳蕤神秘一笑：“不过回来的时候，你猜他发现了什么？”
凌剑一茫然地摇摇头，对于农村生活，他了解得实在太少了。
突然，旁边的水沟里传来一阵鸭子的叫声，朱葳蕤眸光一亮，兴奋道：“是鸭子！”
凌剑一一阵好笑：“我知道是鸭子，你不用给我科普这个。”
“我说，爸爸发现的是鸭子！哦不对，准确来说，是鸭蛋。爸爸说，他过去的时候都没有，回来就有了，好大一窝呢！”
“哇，这么神奇，肯定有神仙在天上保佑你爸爸！”
朱葳蕤的眸光顿时暗了下来：“可是为什么，神仙没有继续保佑他呢……”
凌剑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疼朱葳蕤。曾经，他以为朱葳蕤和其他同学一样，父母健康，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自己的未来。没想到，她的过去那样沉重。
“朱草草……”
“没事，你不用安慰我，我只在特定的时间难过，过一会就好了。”朱葳蕤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凌剑一看着朱葳蕤的眼睛，认真说道：“不，我要说的是，你爸爸其实是很幸福的。”
“你觉得他很幸福？”
“对啊，小时候条件那么艰苦，可是他却拥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一位温柔的妻子，还有一个优秀的女儿。他离开的时候，心里除了不舍，剩下的应该都是快乐吧？”
朱葳蕤愣住了，一直以来，她都为爸爸的离开感到遗憾，遗憾爸爸没有住进梦想中的大房子，遗憾爸爸没有看到她长大成人……
可是站在爸爸的角度呢，短暂的一生，究竟是快乐多一点，还是痛苦多一点？
回忆汹涌而至，然而此时，涌入朱葳蕤脑海的，居然全是爸爸的笑脸。和妈妈吵架时，佯装生气但又忍不住偷看妈妈的笑；看到朱葳蕤第一名的奖状时，在邻居面前炫耀的笑；甚至在病床上，他消瘦的脸颊上依旧洋溢着淡淡的微笑，“草草别哭，爸爸一点都不痛”……
朱葳蕤捂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原来，爸爸真的是幸福的……
凌剑一轻轻拍着朱葳蕤的肩，柔声说道：“我相信，只要你永远爱爸爸，也永远记住爸爸的爱，那么爸爸永远不会离开。”
衡量人生的，从来不是生命的长度，而是我们在这个世界拥有多少爱，留下多少爱。
微风温柔地拂过脸颊，空气中，似乎带着紫云英的花香。这一次，朱葳蕤回到属于爸爸的春天，终于闻到了遥远的、关于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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