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端想起当日蔡秘书回的话,道:“那位燕小姐的脾气也是差不多。”上官衡答应了一声是,也就不说话,只等上官端回答。一时间书房里只有干柴在壁炉里微微爆裂的噼啪声,上官端对着炉火出神,上官衡虽然心焦,也不敢催促,等了半晌上官端才道:“这次我往天荡湖那里视察,虽然一路顺利,但是边境情况也不甚乐观,你或有可能会被调拨到那一带,所以这件事情还是缓一缓再说。”说完便又抽出文件批阅,上官衡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好预备以后再谈。
第十六章相约恩深相见难
十二月头上平南连着下了好几天雪,城里城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气从来没有这样子冷过,好不容易天放晴,北风一吹,空气里更加是一种刺骨的寒冷,街上一下子萧条起来,人人都躲在家里烤火取暖。天气不好,连时局也有些动荡,长阳及天荡湖一带南部边疆区域邻国大量陈兵虎视耽耽,政府的警告国际的干预占据了报纸头版头条许多的日子,还好平南处在腹地,除了看着报纸上喊得起劲,市面上倒也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天气冷,连学校里都减了课时,燕于飞她们大半天没有课,只窝在宿舍里烘着油汀取暖。冬天太阳落得早,才傍晚五点天色就漆黑了,燕于飞早早的洗漱了倚在床头看书。王素希坐在对面看报,看了一会道:“于飞,你看报纸上讲的,难道才平静了几年,又要打仗了?”
燕于飞接过报纸看一眼道:“谁知道呢,或许不会吧,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年了,时不时的就要在报纸上嚷上一嚷的。”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是最近单是上官衡这里就比往常忙了许多,每次的电话也说不了几句就有事情要去做,她心里多少也是担心着。她把报纸递回去,却看不进书,盯着房顶发呆。
王素希见了笑道:“你不会是担心上官吧?”话音还未落,电话铃就响了起来,王素希道:“快去接,一定是你的。”
燕于飞裹着大衣起来,拎起电话就听见上官衡的声音,虽然忙,他还是每天有一个电话,她微笑起来,道:“是我。”
上官衡道:“于飞,我现在出发过来看你,有件事情要和你说。”她很少听见他这样说话这样烦恼,一愣后道:“外面这么冷的天,又那么深的雪,什么事情这样紧急?”
上官衡只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她虽然疑惑,也只好答应了。
燕于飞忙忙的又重新穿起衣服梳好头发,不过半个小时就听见楼下“滴滴”的两声喇叭。她换了鞋子到楼下推门出去,天实在太冷,门把手都冻得冰凉,她才从屋子里暖暖的出来,不由倒吸一口气,立时一股寒意穿透四肢百骸,连心肺都像被冻住一样。上官衡看见她,已经下车走了过来,她忍不住道:“这天这么冷你还过来,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不能在电话里讲?”
他看她这么怕冷,便道:“那我们去车上说话,比站在外头好些,我只请到两个小时的假,不能到外面咖啡店去了。”
皮鞋的底虽厚,地上走多了两步也是凉意浸人,燕于飞上了车就把脚搁了起来笑道:“我是最怕冷不怕热的了。偏这样冷的天你还要叫我出来。”
上官衡脱了大衣给她盖在腿上,一言不发注视了她好一会才道:“于飞,上头才下来的命令,要调我去长阳一带,可能会打仗。”
燕于飞本来呵着双手,听了他的话一下子愣住,手慢慢垂到膝上,一双眼只是怔怔的瞧着他,心里面一片茫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她虽然隐隐料到,但事情骤然到了眼前还是一种促不及防的吃惊。上官衡此刻也是心烦意乱,略开了车窗摸出烟来抽,直到一只烟都燃尽了仍不见燕于飞说话,他掐了烟,极是爱怜的轻唤了她一声名字道:“现在还只不过是调拨边疆,未必会上到前线,你不要担心。”
燕于飞微低着头,窗缝里进来的冷风合着那烟雾吹得她眼睛发涩,她眨了几下眼才道:“你什么时候出发?”
上官衡道:“这个星期五就要先开赴洛南待命,今天才知道的消息,所以赶快过来告诉你。”
她轻轻嗯了一声,那种茫然逐渐变做纷纷的杂乱,叫她理不清楚,惶恐焦急诸般滋味都涌上心头,她有许多话要问,却是一句也问不出来,许久才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快则数月,慢的话要一年或许更久。”燕于飞听了心中一黯,侧过头去道:“要这样久。”
半天又道:“以往长阳一带也时常动荡,为什么这次竟然要打仗?”
上官衡慢慢道:“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过去都是虚张声势,这次不知为何在边境上骚扰不断逐步蚕食,象是铁了心要吃掉长阳,不过也未必,或许很快就可以解决。”
她听了复又转过头去望向窗外,边疆的事情彷佛这样遥远,可是又与她这样近,战场上的血泪厮杀就要和他相关起来,她咬住了嘴角不敢再想下去。只听见他道:“年下是肯定去不了停蓝了,代我向伯父伯母解释。等打完仗回来……”他声音渐渐低落,亦是说不下去。
车窗上已经蒙了薄薄的雾气,外面又星星点点飘起小雪,车里面虽然比外面好些,也仍旧是冷,冻得她手指发麻,连心都是冻住了一样,木木的发痛。她不知道朝窗外看了多久,指尖上倏然传来热意,身子一倾已经被上官衡拉在怀中。她抬头看过去,昏黄的路灯透过玻璃照进来更加黯淡,只映得出他军服上的扣子闪闪的亮,他整个人隐在暗影中,唯独眼里流露的是和她一样的不安,烦躁与不舍。
上官衡低头看着燕于飞,她脸色雪白,双眼里盈盈都是难过和害怕,她的双手冰凉,微微的颤着,叫他心都揪了起来,只是一下一下的抽痛,他便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从来他对她都是以礼相待甚少唐突,此刻却不管不顾,拥紧她深深吻了下去。
燕于飞只挣扎了一下,他这样大力的箍紧她,叫她连动都不能一动,双手只能攀着他的肩膀,他的吻决然而热烈,辗转着不肯放开,他的唇带着一丝苦涩的烟味和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渐渐渗入她的呼吸里,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吻过,这样的渴望和激烈却又带着一点绝望,她闭上眼无可救药的沉溺进去。
过了许久,直到两个人都呼吸急促,上官衡才愿意放开手。燕于飞微微的喘着气,脸上早泛起潮红,埋头依在他胸前不说话,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难过,轻抚着她的长发道:“于飞,你要等我回来。”她听了这句话抬起头,他的眼神重又坚定起来,他的怀抱又是这样暖,连她的心也平静下来,终于轻声道:“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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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星期天,部队都开拔到了洛南驻扎下来,上官衡才得空给燕于飞打一个电话,话也不能多说,匆匆报了平安而已。她打电话把情况向父母说一遍,燕太太听完只问了一句:“要是真的打仗,一年两年三年,你预备一直等下去?”燕于飞沉默半晌道:“随便怎么样,也总要等他回来才能说清楚的。”燕太太知道她的脾气,叹一口气就不再说什么。
这一次的局势却是非比寻常,上官衡所在的部队在洛南也不过呆了一个星期就奉调到长阳,到了长阳后部队番号编制统统都换过,不许与外界随便联系,连电话也不可以打,只能够写信。他一个星期总有两封信,信中从不提战局状况,她也无从知道他身在何处,只是若信来迟了一点,她的心就吊得老高的直打鼓,唯有见了信知道他安好才能放心下来。
转眼新历年过去,又要到旧历的年下,燕于飞学校里功课不多,只是温书预备考试。这一日她正在窗下看书,王素希却拿着两份帖子过来给她,她接过手一看,竟然是东南军区年前的舞会请贴。虽然边疆不平,但是平南处在腹地,除了把战事当作新闻讲讲外也没有什么影响,每年的舞会还是照样的开。燕于飞微微有一丝诧异,这样的帖子向来只是在城中豪富人家手里,今年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了她一份。王素希道:“他们现在如何不知道你是上官的女朋友,怎么样的也有一份礼貌在那里,或许,总司令也会来的。”
燕于飞听了蹙起眉,可是若要见,早晚是要见,她收起帖子对王素希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舞会的场地素来在军区司令部底楼的大堂里。那一天因为天冷,路上薄薄结了冰霜,车子行得慢,燕于飞和王素希到得略晚,舞会早就是开场了。她认识的人本来就少,也乐得不受人注意,和王素希各自取了一杯饮料坐在旁边。不过片刻就有人请了王素希去跳舞,虽然也有人邀请她,她只推说不会,不肯下舞池,不少人虽然有心结交她,却也是没有办法。燕于飞坐了片刻,只觉得肩膀上一只手一搭,她回头去却看见张敏婷满脸笑容的站在后面。张敏婷笑眯眯的道:“本来以为上官不在平南,燕小姐是不会来的了,不过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说着自己就拉了椅子坐下来。燕于飞无法,也只好跟她应酬,转眼汤子虚拿了两杯饮料过来,虽然事过境迁,他又和张敏婷订了婚,毕竟有一点尴尬,当下只略微打了个招呼。张敏婷抿了口酒又道:“燕小姐既然来了,怎么不跳舞?上官不在,燕小姐也不要太拘束才好。”燕于飞刚想说话,舞池边上却过来一个侍卫,到她面前道:“燕小姐,能不能麻烦您跟我来一下,总司令有几句话想同小姐说。”燕于飞的心骤然跳得飞快,站起身对汤子虚和张敏婷道:“张小姐汤先生,我先失陪了。”那侍卫等她说完话才引着她一路出去。
燕于飞跟着那侍卫步出大厅,自后面又穿过一条走廊进了另外一幢屋子,一路上都是极冷清,只听见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她没有拿外套,不由打了好几个寒颤。曲折走了一段路又上了楼梯,燕于飞见门外侍立着几个警卫,知道是上官端的办公室,心里更加紧张,一旁的侍卫早替她推开了门道:“总司令,燕小姐来了。”
燕于飞走进房门,里面的朴素倒是出于她意料,她一眼便望见站在桌子后面的上官端,眉目里与上官衡有几分相似,只是神态上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她是第一此见到上官端,不由心怦怦直跳,点了一点头道:“总司令。”上官端也对她一点头,道:“燕小姐,请坐。”
房间里炉火烧得很旺,她坐在那木头椅子上倒还不冷,只是不知道上官端要对她说什么。房里还有一人,便是上次来见她的那位蔡秘书。上官端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踱了两步,向蔡秘书微微颔首,蔡秘书自文件夹中取了一张纸递给她。燕于飞满含了疑惑接过去,满满一页纸上是一封前线的急报,她匆匆扫去,上面只写道:三日前敌军某部半夜袭击沙头堡前沿阵地,被我军某部某营击退,毙敌二十余人,俘虏四十人,沙头堡制高点未失,某营坚守阵地,此战牺牲十二人重伤八人云云。
她看了手一抖,迅即抬起眼望向上官端,一颗心沉沉的直往下坠,脑中乱做一团,却不敢去深想。上官端看她神色惶急,一双眼里饱含着疑问,注视了她一会才道:“燕小姐,清源他在前线负了重伤。”燕于飞一听乍然松一口气,却又立刻揪起心来,急道:“那他有没有生命危险?”上官端摇头道:“暂时还没有,医生说要观察一阵。”她听是这样,一下子松懈下来,身子却忍不住轻颤起来,好一会都不能平静。
那边蔡秘书已经拨了一个电话出去,接通了交给上官端,她听见他只说道:“燕小姐也在这里……我知道……”上官端说了这两句话便转过头来望着她,她手脚发软,还是勉强走了过去,一手接过听筒,只虚弱的“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上官衡的声音,他气息不匀却又极是急切,“于飞,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她一手按住胸口,一面道:“我很好。”那眼泪却是已经滴落下来打在听筒上。上官衡听她抽泣,赶忙道:“我没有事,你不要哭,只是受了一点伤。”她听他声音分明的微弱,说一句话要停上好几次,知道他必定受伤严重,心里面立刻又难过起来,只是强忍着不再哭,一手攥着手绢擦拭那眼泪一手紧握着听筒,道:“你的伤怎么样?伤在哪里了?医生怎么说?”上官衡道:“只是几颗子弹罢了,手术都取出来了,医生说我恢复不错,你不要担心,没有事的。”燕于飞听他在那头说几句话便要咳嗽,忙道:“那你好好养伤,你身体这样弱,我不和你多说了。”他却着急起来,道:“我想听你说话。”她听见这句话,滞一滞,差点又落下眼泪来,便道:“那你不要说,听我说罢。”一面絮絮的把学校里的事和舞会的事讲给他听。
燕于飞打完电话已经是半个钟头后,她四顾却不见上官端,蔡秘书在一旁道:“总司令还有紧急会议要开,我送燕小姐回舞会去。”她本来以为上官端必定有许多的话要说要问她,听蔡秘书这样说了反而愣住,片刻方点头道:“那麻烦你了。”
第十七章一朝蚁贼满长安
舞会正当热闹时候,燕于飞此时心乱如麻,哪里还呆得下去,幸而王素希因为杨帆不在,也不甚有兴致,当下两个人就向熟人打了招呼回校。这一整晚她都没有睡好,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窗外月色清亮,映得她枕边一叠书信上的字清清楚楚,他写的信开头总是:于飞,我这里一切很好,勿念……叫她忍不住的就又想哭。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是红的,整个人脚下都虚浮着,王素希问清楚原委,劝慰她道:“手术做过了应该没有大问题,你不要那么担心,总司令这里好歹也算见过面了,不用自己吓唬自己。”然而她终究没有办法放心,重新寻了报纸来看,越看越是心惊,新闻上只是报喜不报忧,仔细琢磨过去,却发现部队其实节节败退,例来与邻国的纷争没有这样失败过。幸而过了一个星期燕于飞又收到上官衡的信,字迹墨色不一,显然是分了好几次写的,好歹他是脱离了危险在战地医院休养,这才叫她放下心来。
转眼里学校考试都结束,燕于飞往火车站去买回停蓝的票,正走在半路上,就听见远远的汽车喇叭声音,片刻便疾驰过十数辆装满荷枪实弹的士兵的卡车,车子速度极快,路边的纸屑灰尘被一下子带起来扬在空中,路人都忙不迭躲闪开去。还不过几分钟,就又驰来一样的数辆卡车往另外的方向去,如是几次,那行人都纷纷议论起来,燕于飞不知道为何,心里紧了一紧。她照旧往火车站去,还隔着一条马路,就看到火车站门口围了大批的士兵,都在哄赶旅客,她驻足望去,只见那些士兵团团围住了火车站,用铁链锁起了出入口,又贴了许多张告示出来。她刚要想往前看看告示上写了什么,不防被人拉住了使劲一拖,她定睛一看是学校里同学,便问:“这是怎么回事?”那同学拉着她急急往外面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突然来了许多兵,只说是从今天起发往各地的车都停了,什么时候恢复都没说就往外赶人,且听说连汽车站都是一样被封起来了,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咱们赶快回学校的好。”
燕于飞听她这么说,心里也是发慌,两人招了车回学校,一路上却见市面上已经与方才不同,行人俱在步履匆匆赶路,那路边的铺子都半掩起门来,数家机关门口也围了大批的士兵,两人皆是相顾骇然。然而便是回了学校也没有新的消息,燕于飞心里七上八下的,半天才想起该往家里打个电话,提起电话听筒,却是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她只以为宿舍里电话坏了,出去一问才知道,竟然满校的电话没有一个可以用的,想起路上方才看到的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她心里越发的惶急起来。留在学校的学生渐渐聚集起来,正在谈论这样奇怪的事情,又听见校门口十分的喧哗,站在窗口的同学一望惊叫起来:“学校门口被士兵看住了!”大家纷纷挤到窗口,只见五辆卡车堵住了校门口,车上下来许多士兵驱赶着学生往学校里去,远远的校长和几名教师都匆匆在奔过来。
众人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情,都往学校门口去,那一起官兵只是把守住门口说奉命不让学生出去,大家与之争辩也没有用,只好怏怏的回来,校长及主任唤了燕于飞去,恳请她问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自然明白这是因为她认得上官衡的缘故,虽然她心里亦是忐忑,也不好推辞,只能先答应下来。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电台里才有广播出来,满城的人才知道原来一天之内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东南军区的总司令上官端被手下软禁起来,造反的手下如今自行重组了军区,又强行接掌了平南的政府,在电台里发了声明,那声明反反复复的只是说因上官端独擅专权草菅人命贪污国库镇压学生运动之属,且屡劝不听毫不以百姓福衹为虑,是以群情激愤将其软禁以求民主公正云云,又言明泛水以北齐梁山以东三省二十一市均已落入掌控,要求与共和政府对话以求解决。
燕于飞骤然听到这消息,直如惊天霹雳一样愣在那里,半晌都不能动弹,等渐渐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人已经散了大半,仅余下几个女生,脸上也半是关切半是惊惶,支吾的道:“于飞,你脸色很不好,不要紧吧?”她尚且不能思考,只是点点头道:“我没事。”那几个女生互相望了几眼道:“这样晚了,我们回去休息,你也早睡。”说完倒象逃一样走出她的宿舍。素来因为她的宿舍里添置了油汀,是女生们冬天极其喜欢来的地方,此刻仍旧是寒冬,看她们这样逃也似的走掉,燕于飞倒一时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此刻上官端已是阶下囚,她身为上官衡的女友,自然是关系紧密,现下时局紧张,谁也不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自然是离得她越远越好以免惹祸上身。她只苦笑一下,倒不伤心,兵变这样大的事情已经把她的全副心神都占住了,这些年她从来未曾遇到过这样重大的事情,且想到上官衡在前线的处境,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况,一颗心只是别别的直跳。晚上她虽然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完全不能合眼,自窗口望出去,校门口那集聚在一起的卡车在阴影里如同怪兽一般,惨淡的月色映在门口往复巡逻的士兵的枪械上,只是泛着冰冷的光,叫她心里泛起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一早,学校的景况也没有丝毫的改善,那把守校门口的官兵丝毫不予通融,仍旧不准许任何人出入。校长和主任们也不再来找燕于飞,同学们看到她,除了偶尔点一点头招呼一声,多的倒是绕道走过,人情之冷暖叫她一夜尝透。燕于飞也是无法与父母联络,停蓝虽然地处泛水以南未遭兵变,此刻却料必父母也已经听闻消息,可是电话不通音讯不达,她只是担心父母忧心过度,她一边担忧父母,一边坐立不安的想着上官衡,柔肠百转思来想去的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够守着电台等最新的消息。
直到三天后学校的门禁方解,燕于飞也找不到人一起出去,只能自己往城里面打探消息,平南城里还是戒备森严,往三省二十一市外的交通依旧中断。她本来有意想见一下王素希,然而经过她家门口时也只见布了守卫岗哨,料是不能得见只好作罢。平南城市面上风声鹤唳,许多铺子都不肯开张,偶尔一两家铺子也只开了半扇铺面,掌柜坐在里面一双眼睛都警惕的瞧着外面,这种惨淡的景象燕于飞从来没有看见过,心里面越发的担忧。
到了中午她又累又饿,好容易寻到一家饭店吃饭,邻近的几桌正是窃窃私语的谈兵变的事情,燕于飞侧耳听了片刻,只听得他们说什么东南军区的军政府定然要枪毙上官端,外国和共和政府的干预也是没有用的之类,她心里面又急又乱,那饭菜在嘴里也是食不吃味。
因为城里面戒严,城门到五点就要关闭,燕于飞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早早的回了学校。报纸上新闻只说政府正在斡旋,冀望和平解决,又说廖夫人及廖先生本在国外度假,如今也赶赴回国力争转圜,那报纸上还说与邻国的斗争极为激烈,两军胶着僵持不下,死伤众多,沙头堡阵地已失,如今战线离长阳只有百多公里的路程。她看了这些新闻只是更加坐卧不安的焦灼。兵变两个星期下来,政府斡旋几如无效,那消息也渐渐流传出来,平南城内巨家大族都被军政府监视居住,原先的掌权派纷纷被逮捕,时而也有人在报纸上发了声明对上官端反戈一击,市面并不见平静,越发让人心焦。燕于飞正在宿舍蹙眉看那报纸上的新闻,宿舍门被人一把推开,她抬起头来,却看见校长同自己的老师陪着一个军官站在门口,老师虽满脸忧色,还是道:“这位就是燕小姐。”那军官把她上下打量一遍道:“燕小姐,总司令有令,麻烦你跟我走一次。”燕于飞愣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所说的总司令乃是主导了兵变,原先在上官端手下的一个副司令,她道:“请问找我去有什么事?”那军官侧身一让道:“燕小姐去了就知道,车子已经在楼下,请快上车。”她知道现在必然无可推脱,望了老师和校长一眼便跟着那军官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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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一路疾驰出去,燕于飞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带自己往哪里去,只是在车里忐忑不安,道路两边景物萧瑟,更叫她看了觉得前景堪忧。车子进了平南城内,却不往司令部开,三拐两拐的停在一座独立的院子外面。她下了车进去,只见院子里面也是岗哨森密,将当中一栋楼的几个出口都被看守得水泄不通。那军官领了她进去到三楼,她推开房门,里面已经有一个人,见她进来点了点头道:“燕小姐,请坐。”她四面打量一下,房间极是狭小,放着一座铁架子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她往那椅子上坐下道:“请问你们找我来做什么?”那人态度还算客气,道:“燕小姐,我是总司令下面第一办公室的张明伦,总司令请你到这里来,并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只是想麻烦你写一封信。”
燕于飞隐约料到他所说为何,只是闭紧了嘴等他讲下去,张明伦道:“燕小姐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现今局势动荡,四处不安,也不是我们想要的,上官端顽固刚愎,早该被推翻下去,只是现在还是有许多人不明真相,反受蒙骗,十分需要澄清事实,这件事情最好也是由他身边人来做。”燕于飞听他冠冕堂皇的兜兜转转说话,便道:“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情请直言。”张明伦笑一笑道:“也没有什么,燕小姐和上官衡想必很熟,我们只是想请燕小姐写封信,把平南城的情况说上一说,劝他看清楚形势,发表一份声明,和上官端划清楚界限。”
燕于飞深吸了一口气道:“恐怕总司令太看高我的作用了,这种事情上,我的话应该没有什么作用。”张明伦道:“燕小姐在上官衡心目中什么地位,小姐自己比我们更清楚,何况我们只要求燕小姐写这封信,至于上官衡究竟肯不肯听,我们也不强求小姐负责的,燕小姐不必推脱。”
燕于飞低着头半晌不说话,张明伦便道:“就请燕小姐在这里好好考虑一下,我下午再来。”说着自己出去把门反手带上,燕于飞隔着门听见他唤过士兵来吩咐,虽然听不甚清楚,也知道是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她听着张明伦下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本来她强自镇定,现在如同一根绷紧的弦一下松下来一样,额上骤然冒出许多汗。她一个人在房间里,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声音,她坐了许久才站起身来,房间里只有小小一个气窗,望出去只见周围花木扶疏岗哨众多。内侧一扇门,推进去是一样极小的盥洗室。她心里清楚,要是不肯写这封信,只怕是出不了这个房间。
到了下午约莫三点的样子,那张明伦又到房间里来,看见桌子上放着的一碗饭几碟菜都没有动过,问道:“中午送来的饭菜不合燕小姐的胃口么?”燕于飞站起来道:“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放我走?”张明伦道:“燕小姐写了信就可以走。”燕于飞昂起头道:“如果我不愿意写,是否就不能出去?”张明伦笑一笑道:“燕小姐既然知道,何必再问,一封信只是区区举手之劳,燕小姐写了,我们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燕于飞咬一咬牙道:“抱歉,这种信我不会写。”张明伦也不恼,只说:“燕小姐还是考虑清楚的好,纸笔这里都有,燕小姐写好了可以叫门外的警卫通知我。”
等那张明伦又走了,燕于飞才吐了一口气,她虽然大着胆子回绝掉他的要求,可是明白他们势必不肯就此干休,也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事等着,因此送进来的晚饭也是没有心思吃,铁架子床上被褥单薄,她反正无心睡眠,拥着那被子坐了一夜,脑中杂乱的一会想起父母家人来,一会想起上官衡来,尤想到离别那一日他这样深情的望着自己,心里面只是痛楚难当,到近天明的时候疲累不堪才打了个盹。朦胧里听见开门的声音,她立刻就惊醒了过来,原来是送了早饭进来。
燕于飞既然醒了过来,就到盥洗室里用凉水拍了拍脸,复又回到床边坐下。她想着张明伦今天一定又要来逼迫,可是左右又想不出办法来推挡,虽然父母身在停蓝,她不算有什么后顾之忧,可是她胆子再大毕竟也只是一介女子,一想到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自己,她便忍不住害怕起来。现在她势同被软禁,什么消息也得不到,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也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思来想去的也没有个好的打算。
张明伦果然下午又过来,看她完全还是不肯写信,神色里立时不悦起来,本来他看起来还算和颜悦色的模样,一时间却逼到燕于飞面前沉下脸色来。她本来坐在床边,不由往床架上靠了一靠,张明伦站在她面前阴沉沉的盯着她打量,叫她不敢多动上一动,她亦无路可退,纵然心里再多么的害怕,也只好仰起头回视过去,她背靠着铁架子的床,只觉得那生铁的寒意慢慢透过衣服渗到骨头里面去,一分分抽干体内的热度。她就这样昂着头回视过去,脑中只是紧张成一片的空白,亦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明伦才撤回了视线踱开几步路。她依旧不敢松懈下来,手指在背后紧紧握着生铁的床栏,唯恐自己不支倒下。
张明伦绕着那房间走了几圈道:“燕小姐难道没有想清楚么?你一日不写,一日便不得出去,区区一封信,燕小姐何必这样执着。老实说,上官衡在前线,也如同在我们掌握之中,燕小姐还不如写了这封信,劝他同上官端划清楚界限,他或许还可以多活些日子。”燕于飞听他这样讲,言辞里完全是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由一惊,然而片刻后她便道:“既然这样的话,那你们何不对他亲自说个明白,远比我这封信用处大许多。”张明伦扯了扯嘴角道:“多了燕小姐这封信,自然事半功倍。上官端不会有生路,上官衡身为他侄子可是处境堪忧哪。”他停了一会,唇边忽然扯了一丝诡秘的微笑道:“燕小姐实在不愿意写这封信我们也不强求,我们倒是可以放你出去。”他顿了一顿,等燕于飞抬头望着他才道:“但是燕小姐要在报章上发表一份声明,写清楚因为不满上官端及其亲信倒行逆施,和上官衡决裂。燕小姐可二者择其一。”燕于飞听见这样的要求浑身都打了个冷颤,反射般狠狠摇头。张明伦收了笑意,道:“燕小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样的条件我们已经给得足够宽松,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弱燕小姐执意不肯合作,之后会发生什么,我是完全没办法保证的,若燕小姐愿意写信或者发表声明,我可以立刻送燕小姐回学校,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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